若能帶走你的痛苦

 作者：徐思寧

我很喜歡手錶和時鐘，而且喜歡把它們拆開。記得小時候拆解了鬧鐘，傻乎乎的盯著齒輪和零件錯落有致的舞動，覺得很迷人。雖然被媽媽教訓，也覺得值得。最後悔的一次是拆了姐姐國中上課用的計算機，被慘罵，但計算機竟然沒有齒輪在跑，真是失望。我也很喜歡音樂盒，因為不用拆就可以看到齒輪在動，真是體貼人心的設計。

不過我跟伴侶潔晧一起生活後，所有掛鐘、鬧鐘、手錶，通通需要收藏在盒子裏，成為地下禁物。當然，家裡也不能有掛鐘，而且任何會發出滴答、滴答、滴答聲音的計時器或生活用品，也通通不能在家裡出現，因為潔晧不喜歡，或是更精準的說法是，他無法忍耐。

每個人對聲音各有不同的喜惡，我起初沒有想太多，也沒有問潔晧更多。感謝智能手機的普及，沒有手錶和鬧鐘也不至於影響生活。

不過，後來我發現潔晧除了不喜歡家裡有手錶和時鐘外，他也非常迴避計時或倒數的行為，甚至有點抗拒。這在神聖的煮泡麵爭議事件中，看出了端倪。

我家鄉代代相傳的泡麵食譜，關鍵就在煮泡麵的時間。不論煮泡麵或是沖杯麵，時間是麵條口感的關鍵，不得不慎。奇怪的事情出現了，鍾愛泡麵和杯麵的潔晧，竟然不計時。我起初心生仰慕，以為潔晧吃杯麵已成精，把三分鐘的時間感銘刻在身體中。

但不是這樣，我們常常沖泡杯麵後，就忘記了。有一次我們吃著糊糊的杯麵時，我說起小時候爸爸深夜煮泡麵的美好回憶。爸爸最愛煮福字伊麵。福字伊麵偉大之處，在於爸爸會把麵餅剩下的麵碎碎，留給我和姐姐吃，就像吃薯片一樣，有脆就是美食。

我好奇潔晧小時後的泡麵回憶，輕輕問他，你呢？你第一次吃泡麵是什麼時候？

潔晧頓時失去了笑容，神情變得嚴肅。他沒有說話，像是掉落深不見底的地洞一樣，跟外界斷了聯繫。

我很熟悉這種寂靜，潔晧第一次跟我說他三歲在褓姆家被他們一家四口性侵的回憶時，也是這樣的寂靜。

在這靜止的時間，房間充滿了不安。我努力調整呼吸，努力忍耐著不要打破這片沉默。我知道潔晧需要時間和空間。

潔晧眉頭變得用力。他看著桌面，眼神彷彿可以穿透木頭一樣。他小聲的說：「我第一次吃泡麵，是我夠高可以按熱水壺的時候......這是我第一次體會自己可以掌控人生的感覺，原來我可以讓自己吃飽，不用挨餓。」

這次杯麵時光，開啟了我們一段漫長的對話。

我一直以為潔晧五歲離開褓姆家，回到原生家庭後，虐待就結束了。我萬萬沒有想到，潔晧逃離了壞人的魔爪，在爸爸媽媽家卻是餓著肚子渡過童年。

潔晧說小時候起床後肚子很餓，爸爸會叫他等待短針走到四，長針也走到四，媽媽從小學下課回家後，就可以吃第一餐。年幼的他，每天餓著肚子，看著時鐘的長短針走過一圈又一圈，滴答、滴答、滴答的聲音不停在腦海迴盪，但時間就是走得那麼慢。

我難以想像這是多麼磨人的生活。

我過去一直以為有一餐沒一餐的孩子，是因為孩子家裡經濟出現狀況，或是父母的身心出現困難。不過，潔晧的經歷，讓我對人性起了更大的衝擊。潔晧小時候的家是有庭院和流水，媽媽是國小老師，爸爸是藝術家，他們出入都是坐計程車。他們不是沒錢買食物給孩子吃，他們也不可能不知道孩子要吃東西，然而潔晧不但三到五歲被褓姆一家性侵虐待，他回到父母的家面對的是漫長的挨餓與忍耐。

我很心疼，跟潔晧一起生活十多年後，才知道他是挨餓的孩子。他一直沒有特別提起。他說因為挨餓的生活，比起每天晚上被強迫跟性侵他的褓姆一家一起睡同一張床好多了。聽到他這樣說，我的心裡更是難過成一片片。

我知道痛苦不能比較，但聽到潔晧比較著過去經歷的虐待時，卻是讓人難以呼吸的沉重。

而當這份痛苦，定義了我和伴侶的生活時，我慢慢意識到這感受也改變了我。或許長時間見證痛苦，很難不被這深刻的能量所形塑。

過去我所理解與體會的各種幽暗情緒，如同潮水，會來也會退。只要時間，只要在平靜的空間，難過哀傷的感受，會慢慢消褪。不過，陪伴潔晧復原的這些年來，我意識到人生有些哀傷與痛苦，會填滿你的人生，而且這些真實的情感，會滲透在生活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呼吸。過去經歷了多少殘酷，彷彿要用同樣的生命時間來安撫。

我知道我無法改寫已經發生的事情，但深夜自己一人在梳理這些感受時，總有一股極其哀傷的河流，佔據胸口，湧上喉嚨。我常常瘋狂的幻想，若我能帶走潔晧的痛苦，若我可以讓傷害未曾發生，我願意用什麼來交換？那麼難得的交換，我一定要付出足夠比重的代價。那會是什麼？腦袋高速運轉了一圈，心裡出現一個很明確的聲音：我願意以此生不曾認識潔晧為代價，換取他的平安快樂。

這是多麼絕望的渴望，我多麼想保護眼前的潔晧可以不用經歷這些傷痛，但我又是那麼的無能為力。這份胡思亂想未曾離開我的思緒。直到前陣子翻閱《指縫中的太陽》，這份矛盾又錯落的的感受，竟然被溫柔地安慰。

《指縫中的太陽》是台灣漫畫家柯宥希的作品，故事描述一名年輕漫畫家回到過去，陪伴青梅竹馬好友面對童年創傷的故事。故事巧妙的呈現了不少人在陪伴親友期間遇到的困境：你觀察到對方不開心，但他沒有說為什麼。你知道可能有些事情發生了，但你能做的不多。

故事中的女主角多次謹慎的與童年好友展開對話，反覆思考如何溫柔的回應，並慢慢與好友建立更穩固的信任與連結，陪伴他渡過最孤獨的時刻。

《指縫中的太陽》更透過回到過去的情節，讓我們體會如何展開對話而帶來不同的結局。如何展開對話，是支持性侵受害者揭露自己經歷與感受的關鍵。性侵受害者在說出自己的創傷經歷時，身心往往會面臨非常龐大的壓力。他們可能會頓時失語，找不到描述自己感受與經歷的語言。性侵受害者也可能會突然感到很脆弱或恐慌，身體的能量彷彿被抽空。

我們也要注意，性侵揭露往往是一個歷程。大多性侵受害者會慢慢透露一些感受或部分經歷，然後觀察陪伴者的回應，再決定是否說更多。

漫畫中最讓我深刻的情節，是時空管理員詢問主角是否願意犧牲某樣她珍重的事物，以換取回到過去的機會。當我閱讀到這情節時，心跳撲通撲通，暗暗高興自己有先見之明，已經想好了交換條件，不用擔心臨時掙扎。你猜故事中的漫畫家以什麼作為交換？如果你有機會可以帶走伴侶曾經歷的痛苦，你又願意以什麼作為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