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徐思寧
農曆新年是我們家奇怪的日子。
我和潔晧已經連續幾年從除夕到初一,都會進入冬眠狀態。我們會連續睡十幾二十小時,把除夕夜的團年飯和初一的開年飯睡到不知不覺消失了。
醒來的時間,我們會很投入的打電動。電動的世界很安全,所有的努力都有回報,也可以讓我們忘記現實生活的時間,而且打電動時不會餓,不用吃太多,很省。
【眼前的性侵加害者】
每年我都希望農曆新年假期趕快結束,因為會做惡夢。在這個家家戶戶團圓的日子,我會記起潔晧爸媽叫我們送禮給性侵潔晧的加害者。我會記起潔晧的媽媽打電話給叫我們不用回家吃飯。
在潔晧記起童年性侵回憶前,我們每年會隨潔晧父母到伯父家拜年。伯父一家住在基隆的一條小巷子。小巷子的鄰里都互相認識,其中一家便是潔晧三歲到五歲期間的褓姆,也是性侵潔晧的加害者。
潔晧的父母說,褓姆一家很照顧小潔晧,所以叫我們去褓姆家送禮,感謝對方的照顧。
我記得褓姆的家地板很冰,客廳有供奉神明。潔晧在這個冰冷的地方,被我眼前的一家四口,性侵及虐待了三年。
若是我早一點知道潔晧小時候被虐待的經歷,知道褓姆家便是傷害潔晧的大壞人,不知道我會怎麼做呢?我腦內的小劇場出現過很多不同情景。其中一幕是我在加害者前拍桌,大聲的指責罵他們。有一幕是我印了宣傳單張,派給小巷子的每家每戶,告訴所有人這家人性侵兒童。有一幕是我報警舉報他們性侵兒童,警察出現把所有壞人抓走。不過若是我能早點知道的話,我會保護潔晧,不讓他再踏足那片鬼地方,送什麼禮物,實在太瘋狂了。
【嘔心與壓抑】
每次回想起我新年時曾經送禮給潔晧的性侵加害者時,都有一種嘔心的感覺。身體內有源源不絕的憤怒與哀傷。我感到自己在咬牙切齒,血液在急促流動,同時眼淚又不停流下。
即使這份感覺在我心裏恨恨地燃燒,但很長一段時間,我是完全閒置著這份複雜又難受的感覺。因為大部分時間潔晧的身心狀況都比我差。
在復原的初期,潔晧吃不下,睡不到。他能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面對已經粉碎一地的伴侶,我要先把所有的力氣,照顧潔晧。這不是我可以脆弱的時候。大概就是這份信念,我把很多感受都延宕處理。
然而,延宕處理是要付利息的。
【時間到了】
潔晧復原的歷程大概進入第四年時,我也快撐不下去。潔晧的身心狀況雖然已經穩定很多,但也談不上能好好生活。我記得當時他獨自在家中的話,依然會感到非常恐慌焦慮。再加上我們的存款快用光,香港的家裏也出現重大變故。一切壓力的累積,讓我也快倒下了。
痛苦的時間過得很慢。我忘記快樂是什麼。我失去了期待,遺失了快樂。我不知道明天有什麼意義。我每天在等待死亡的來臨。
作為性侵受害者的伴侶,我拼盡生命的力氣,尋找復原的方法,全心全意聆聽潔晧的所有痛苦。我希望能陪伴潔晧進入生命中最痛苦的忘卻之洞,擁抱所有受傷的時刻,讓他不再那麼孤單寂寞。但性侵受害者的痛苦如地獄之火,走進這片火海卻能全身而退只是無知的妄想。
【從陪伴到共同復原】
當我意識到自己從山坡滑下時,巨大的無力感把我拉向更黑暗的地方。這彷彿證明了這四年的努力都是白費。我找不到指引,不知從何解釋這種感覺。我也會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那麼痛苦,我不是當事人,卻為什麼那麼痛苦。
記得有一天我早上醒不來,我坐在床上,不知為何,眼淚卻不停落下。我嚇到自己,也嚇到潔晧了。他很冷靜,他在安慰我,陪著我。突然我發現原來潔晧比我想像中強大了很多,不再那麼脆弱。我覺得他的身邊有著溫暖的光。我開始痛哭,沒有盡頭地哭。這是潔晧記起性侵後,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讓自己的情緒被看見。
我知道我們要轉換生活節奏。我開始閱讀「替代性創傷」的文章。我開始探索性侵事件對受害者家屬的影響。我想讓潔晧和家人理解我的困境。
【從火山島中求生:創傷之島】
作為性侵受害者的伴侶,我的世界不停往下倒塌。伴侶身處火山口的深處,我拼命從火海中抓著他。我的生活被恐懼籠罩,深怕一個錯誤,一時鬆懈,潔晧就會陷入深淵,再也活不過來。
我的世界瞬間分為兩半。站在受害者身旁的,還是站在對岸的加害者一邊。只有黑白,沒有灰色。潔晧的家人叫我們不用回家吃飯。身邊的好友和長輩會勸說你原諒加害者,好好孝順潔晧父母。
這種疲累與壓力累積了四年,我的家人和朋友即使長期支持著我和潔晧,但因為爸爸十多年來欺騙我們外遇的事情,我對人的信任和內在的精神支柱也瞬間瓦解。家人和朋友的支持與理解額度也差不多耗盡。
日本精神科醫師宮地尚子提出的「環狀島」創傷與復原模型,在我失去方向時,描繪了一張求生地圖,支持我從無盡的深淵看見自己立足之地。
宮地尚子根據多年擔任創傷治療者及研究者的觀察,在《療癒心傷:凝視內心黑洞,學習與創傷共存》提出「環狀島」創傷與復原模型,以類似火山島的立體地景概念,描繪了創傷受害者與家屬、協助者、治療者、研究者、旁觀者之間的距離、關系與動力。
圖:創傷之島示意圖
【創傷的零點】
「環狀島」是一個有內海的火山島。創傷事件如同核爆,在爆發點以同心圓的形狀向外帶來影響。創傷的起點位於「環狀島」中心,是創傷爆發的「零點」。「零點」被「內海」覆蓋,是亡者沉睡之地。「內海」如同黑洞,越接近內海的中央,受害者的受創程度越嚴重。他們可能在遇到傷害的瞬間粉身碎骨,屍骨無存。
從內海的核心往外,離開水面後是山丘的「內斜面」。剛爬上陸地的倖存者,徘徊在生死邊緣,生命依然被創傷籠罩,沒有餘力言述自己的傷痛。
越能往上爬的倖存者,越能以外界聽得懂的語言溝通。他們嘗試發聲,對外連結。然而爬上山脊是極具風險的行動。性侵倖存者每天都活在倖存中,因為每次對外揭露創傷,都會使自己暴露在危機中。倖存者無法預計聆聽者的回應,若信任的對象拒絕相信或冷淡回應,會把倖存者推往內海,使他們再次浮沉在忘卻之洞,無法再現身。
關心受害者的朋友、伴侶、家屬、陪伴者和治療者,涉入的程度越深,就越接近「山脊」。
潔晧回憶起童年創傷時,他慢慢從內海中浮出水面,奮力往陸地爬,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的傷痛。而我則在「山脊」外的「外斜面」,希望越過阻礙,把潔晧從內海中拉上陸地。但當我涉入越深,見證的痛苦越多,我也慢慢受到創傷事件波及,越過了「山脊」來到內側,並開始滑下。
不關心創傷事件的人,身處「外海」。「外海」包圍著「環狀島」,旁觀者在靠近外海的岸邊,更外側是完全不知道有創傷的人。
社會對創傷事件的態度,影響著環狀島的「水位」。例如《蝴蝶朵朵》的運動,讓性侵受害者感到社會氣氛對受害者的同理和支持,所以會促使「水位」下降,讓「內斜面」出現更多陸地,更多受害者感到安全和支持,可以發聲,可以一起努力爬上「山脊」,讓「外海」的人聽見,並影響更多人一起推動兒童性侵防治的運動。
在陪伴性侵受害者的歷程中,家人需要長時間與受害者共同生活,情感必然受到牽連,生活必然面臨衝擊。在長期見証他人之痛苦後,或許受害者的家屬不能逆轉替代性創傷的出現,但最少能認知自己與性侵受害者之間的位置與距離,看見自己的侷限,便能重整裝備,找到自己的盟友和目標,一步步慢慢重新出發,再次爬上創傷的環狀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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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療癒心傷:凝視內心黑洞,學習與創傷共存
作者:宮地尚子
出版社:經濟新潮社
博客來: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63004
*《療癒心傷》一書為《環狀島效應》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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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孩子共讀《蝴蝶朵朵》,一起預防兒童性侵。
《蝴蝶朵朵》
作者:幸佳慧
繪者:陳潔晧、徐思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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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潔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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