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9日 星期四

那些動漫陪我走過的日子

 作者:陳潔晧

我身為一個童年早期就遭遇性侵害的孩子,成長是孤獨的。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孤獨,我只知道我有很多感受,身邊的同學沒有。

當時真正能觸碰到我心底孤獨情感的,其實是漫畫和動畫。尤其是當劇中角色在無法被理解,無人看見之處奮力求生之際,我特別感到共鳴,我感覺那個角色就好像是在說我一樣。這樣的共鳴,有時帶給我安慰。知道在這個虛構的角色中,遙遠的世界另一處有某個人,不只看見了這份孤獨,而且徹底理解這份痛苦,所以才有可能創造出這樣的作品深度。

宮崎駿的《風之谷》裡,主角娜烏西卡孤獨的保護自然環境。她自己一個人在地下室種了很多大家都認為有毒的孢子植物,只有她知道孢子沒有毒,是人類污染了土地,讓生物發狂。她獨自一個人站在人類與自然的戰爭中間,作為調停者,沒有人可以理解你走過的路。你付出了生命,也可能只有換來默默的死亡。

情感是真實的,如果一個虛幻的角色有情感,那我到底有沒有?在地球遙遠的另外一端,是否有另一個人和我一樣,為了同一個角色的孤獨,為了動漫中的他經歷同一段悲慘的遭遇而流下眼淚呢?我常常一邊掉著眼淚,一邊思考著這種可能性。如果有的話,我也好想跟另一個有同樣感受的人分享,說說我的感動。

因為這份願望,我產生了一份幻想的歸屬感。我開始因為這部讓我感動的動漫或作者受到歡迎而感到高興。似乎我的那份感動及孤獨也被認同,也被看見了。我似乎和地球上另一群未知、不認識的人產生了共同的情感及共同的語言。

1996年電影Sleepers(中譯:豪情四兄弟)布萊德彼特飾演的角色,在繁忙的地鐵上對女主角說出自己過去在少年看護所每天被強暴的生活。電影沒有演出他說了什麼,我們只能從漫長的沉默裡,聽到火車不停歇的路軌聲。就好像倖存者的生命一樣,即使有再多痛苦,生活與時間依然不停拖著你往前疾駛。我們從來沒有時間停下一刻,和我們最親愛的人說,這件事有多痛苦。

女主角聽完已分手愛人的沉痛告白,在漫長的震驚與沉默後,說:「如果......我能早一點知道的話,我們......」我們會怎麼樣呢?這句話從未說完,而這個結果也從未有人知曉。

我三歲的時候經歷四個人性侵,並且被迫與這些人同住三年。我也時常在想同一個問題:如果事情有一點不同的話,我現在也會不同嗎?痛苦,能少一嗎?寂寞,能少一點嗎?這也是目宿媒體出版的兩本新漫畫《指縫中的太陽》及《餵貓的女孩》所探討的問題。

雖然在那段成長的日子裡,大多數的時候,生命還是孤獨的,但漫畫拯救了我,給我一絲安慰,和一絲因幻想而產生的希望。也許到今天,這份感覺還支撐著我。

漫畫《銃夢》的主角凱莉,無父無母無記憶,甚至無法認同自己是一個人類,懷疑自己能否與人相愛,但仍堅持孤獨守護著想要相信愛的希望。她為廢鐵鎮犧牲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在她拯救養父依德時,沒有人知道。在她拯救天空之城薩雷姆上的全部人類時,也沒有人知道。真實的愛是孤獨的嗎?為什麼我感覺跟她一樣孤獨?

我看見漫畫《指縫中的太陽》及《餵貓的女孩》而感動流淚,但今天這份滴下來的淚水,又具有更多豐富的滋味。

《指縫中的太陽》回到過去拯救遺憾的愛。《餵貓的女孩》在不被理解之中摸索生存的路。如此深刻的困境,能化為圖像語言,確實是一項不容易克服的挑戰。

一是創作者對性侵害與創傷議題毫不避諱,直面處理的創作態度,令人讚賞。二是本土出版社及創作者有意願開拓這片創傷療癒題材的觀眾市場,令人期待。在這樣珍貴的創作能量裡,我看見的不只是台灣漫畫創作的美麗,我同時也看見某個孤獨成長的靈魂,因為創作者的愛而感受到安慰及生命的希望。

也許,我們不是直接拯救或陪伴孩子走出生命傷痛的那個人,但以寬廣的眼光來看,陪伴的意涵可以很豐富,可能性也很多樣。當我們談論一個議題,當我們擁抱了一個情感,當我們把情感化為文字,當我們把悲傷化為圖像,某個未知的靈魂是否也被我們安慰了一點?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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