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ada Chou
這篇文章的產生,一波三折。感謝所有曾經給予正反意見的朋友,我想特別提出的是,奠基於公共性的討論,成本非但不低廉,我們都正在付出高昂的代價;比方說時間資源,比方說人際關係的撕裂,又比方說看不見的暗流阻力纏繞迴旋成下墜的漩渦。持續探問,不是要經營一場審判,一如所有的公共政策、公共議題討論,是期望回到存在著公眾利益的事件核心,在極其有限的資源下伴隨始終存在的阻力緩慢爬行。
輔大性侵事件的案外案,延燒迄今超過一個月。夏林清曾於6月7日輔心自辦的討論會中,承諾會與朱同學等人核對事件原委,也表明屬於她的「敘事文本」早就已 經寫好,只是要選擇合適的時間公佈。然而30天過去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朝外鬥,其樂無窮」的夏林清與麾下師生,將victim-ish(類受害者)式的憤恨轉移、發散往評論者與追索真相的人。四處要求辯論、四處指人是「刀筆吏」,四處要人為「網路上的夏林清之死」負起責任,但就是不願意返回事件核心來 回答:做為一個老師,一個系所的師長,妳在學生受到性侵害的時候,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為什麼?
消失的是公共性,而不是公共討論空間
非但不如先前的虛矯宣稱:夏林清在網路上被殺死了,這一個月來,夏在臉書上幾乎是以一天一篇文章的活躍程度,來發表談話與回應外界批評。也不同於何燕堂近日投書主張「公共評論空間被教育部由上而下威權式地取消了」,公共討論空間一直都存在,但討論的公共性,卻不斷在雲裡霧裡被削弱取消。
夏林清必須回答那些核心問題,是因為此處不但存在著倫理爭議,也具有無可迴避的公共性:輔大性侵案外案,「可能」具體而微地演示了一個社會乃至於一個校園環境如何因應、面對一起性侵案件及其當事人,以及其中可能存在的各種權力關係誤區、擦身而過、墜落、重傷害與再傷害。人們必須一問再問,藉由追索真相與釐清漫天飛舞的指控與反控,試圖尋找路徑進入、返回到事件現場;人們持之以恆地在議題熱度過去之後,繼續追問夏林清做了什麼,並不是想要將她釘死在祭壇上,夏林清沒有這麼重要,重要的是探問並追尋一個檢討的可能性,重要的是若有問題存在,我們將它指出來,重要的是在未來人們如何能不要重蹈覆轍。
「可能」失靈的系統,與拒絕返回操作位置的操作者
身為一個同樣反對將性傷害特殊化、在性別議題光譜上更加靠近性權派的人,我從事件爆發最初就在等待夏林清說明。讀完朱同學在5月29日,選擇以近乎自爆的形式來揭露的敘事,在6月7日那場以否認與反擊為基調的記者會後,我寫下〈不(願)負責的到底是誰? 〉,做為一個論者,仍在努力指出夏林清「可以」是基於其長年的實踐路線、運動立場,在一親密且特殊的認知框架中,說和做了那些外界可能覺得難以理解的言行。這並不意味著夏林清與輔心逸於常軌的工作小組,就此沒有瑕疵、沒有倫理失誤,一個再好的方法,都可能有失靈的時候,但這是一個半圈內人充滿理解的籲求:我可以想像妳這樣做是有理由的,然而在操作與執行上是不是可能出了什麼問題?現在有人受傷了,並且選擇讓大家看到他們的傷口,我們是不是藉此機會,一起來面對這個培力方法可能存在的侷限?
可惜的是,這一個月來,人們等不到夏林清回到她的專業位置,來回應這些問題。不管是檢討、面對,還是為了自己多年的實踐路線挺身辯護,我們看不到一個願意面對自己所做所為、所言所行的運動者,看到的只有越扯越遠、失去邊界,漫天蓋地卻顯無關聯的,渙散。而以這種渙散焦點的節奏,輪番拉扯進越多越廣的議題,到最後走向將夏林清、輔心系所、學術自由與培力路線盡皆同捆、共生共死的地步。這是對於公共議題的綁架,然而在這種策略下,抹消的豈止是夏林清的錯誤?
夏林清做為一個操作者,拋棄「機體」了。儘管她同時,還在強調她要捍衛教育陣地。
走到這一步,已經知道她完全無意面對在一次(可能的)失靈操作底下,落陷於團體協力可觸及之外而受害受傷的學生。在這樣雲霧繚繞、如有機體般不斷增殖繁衍地趨向毫無意義亦無目的理性的細節辯論中,人們同時看到的是一個厚積運動資源與論述的路線,竟爾如此經不起挑戰,而陷入毀滅性的恐慌。夏林清與人民民主陣線裡具有輔心背景的師生,在這樣的恐慌中,拒絕返回事件核心,夏林清說,她不願意陷入「理虧有罪」的不利位置,然而她實際上不斷盪開、與其失之交臂的,卻是返回核心論述、重新掌握行為主體的機會:好好說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並且立基於她所相信、所堅持、所實踐多年的,去為自己的言行辯護;若有錯,改之。
事情本來可以是這麼簡單。如果不是「夏林清們」徹底失去對自己實踐路線的信仰,選擇把焦點不斷渙散往他處。
性的「受害經驗」與修復的立足之地
性騷擾,性侵害的「受害經驗」,對一個成年女性來說不會太陌生。就算自己倖免於此,身邊也總問得到幾個親友是曾經於此間黯度。若做為一以性、性探索與性冒險為(性靈自由)實踐場域的女孩,在她的足跡中,多的是與他者拉扯屬於主體疆界的經驗,在進犯與開放邊界,在抵抗與修復邊界之間,往復來回,直至她終於可在一片黑暗中也準確指認、辨識出自我的形狀。這些拉扯、進犯與抵抗,都可以在最後成為主受體的培力養分,但這些拉扯、進犯與抵抗,也全都具有一定的破壞性,是否能夠轉患為盈,需要十分後設於患痛經驗之外的身心靈狀態,而如何將主體從急遽疼痛崩毀的(身心靈)現場帶離再返回,就是培力之所在,支持系統與療癒之所在。
受害經驗是貝殼裡的砂礫,性侵害不是毀滅人一生的汙點,也不是無法復原的傷口,但當然也「可能」、也「可以」不(自我判定為)是錢包被扒、家中被小偷闖入之類的財貨損失。受害經驗的轉換,──或以行話:「翻轉」來稱之,這些翻轉不會在新一重的強迫下發生,不會在輕浮言笑中發生,不會因為主體或任何他人去輕賤、簡化這經驗本身,原本痛的地方就不痛了,受傷的地方一瞬間就無傷了;本來是被火車撞到那樣的疼,不會因為周遭的人告訴你那只是一台湯瑪士小火車,就奇蹟式的復原;被侵犯者的傷口、脆弱與自我厭惡,可能因為性汙名而反覆強化,然而單單只去除性汙名,卻無從給予「逆返」與翻轉同樣的動力,這是對於性侵受害者與支持者來說最難最幽微的處境:要拒絕所有宣稱當事人不會再好起來的善意與惡意的判斷,但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需得先承接起受害狀態,如此,才有了一立足之地,去清潔處理傷口,去協助事後的復原。
所以夏林清在至關重要的713事發現場究竟說了什麼,才值得繼續追究。案發後夏林清返國,第一次與當事人及朱同學等人會面,做為一個團體動力路線的培力者,一個被當事學生極度信任的師長,去年7月13日的那場會面,是無論在「師生倫理,輔導者與被輔導者的倫理,專業心理諮商與接受諮商者的倫理,行政與性侵疑案受害者的倫理,賦權者與被賦權者的倫理,交付信任與被信任者的倫理」等全部關係中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現場。夏林清在後續的聲明中,強調她的自我認同位置是一個教育者,亦鑒於輔心路線一向不同意國家審核的諮商證照制度,退萬步言,即使我們同意並接受夏單方面發言位置的事後滑移,她到底有沒有說過「我不要聽一個受害者的版本!你們學生之間的情慾流動我也知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平常在8樓幹些什麼,偷吃也要把嘴巴擦乾淨,沒錯,你,確實,酒後,亂了性,但我不要聽一個受害者的版本,我要聽你作為一個女人在這件事裡面經驗到什麼!不要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
此一答辯,至關重大。若不由夏林清這一側來具體回答,只憑朱同學文本,也只能懸空存疑;然而夏林清在這樣的存疑當中(不管她自稱以何種身分進入此對話脈絡),將永遠沒有辦法擺脫失格與倫理缺失的陰影,而這支珍貴獨特的運動路線,恐怕將與她的失格一起陪葬。
敵意現場與「去性汙名」的虛假交鋒
在夏林清(臉書)的最新幾篇回應中,具體說明了她態度的轉變:「從529朱同學po文的第一天起,我就掙扎是否要進入他設的局去爭是非?還是從根本上挑戰這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局?我最後還是堅持後面這個立場;如果這是一場錯誤的遊戲,我為什麼要跳進去很認真的玩?玩贏了都輸!」至此,6月7日那個長夜漫漫討論會中,溫柔悲痛表達誠意欲與朱同學等人共同核對過往經驗的師長夏林清,已經徹底消失。而她明確地拒絕不會進入朱同學設的「局」來回應,抹消了回到師生關係中對話的最後一絲可能性。我們所等待的原委,所唯一能夠替這支確實獨特且珍貴的運動路線洗冤刷白的契機,也徹底覆滅。民陣師生試圖往回構築、補充性侵案之前的背景,這樣的努力被視為在強化與支持夏林清的「情慾流動說」,而更衍生一波對於去除性汙名的爭辯討論,事實是,在此案外案中,並不存在著對於「去性汙名」的歧見,而是以「去性汙名」做為單一且強勢的培力手段進入一個性侵受害者的療癒現場時,是不是造成了更大的傷害?而行為者要不要誠實地面對這個傷害?
當「情慾流動說」,在一個性侵案的討論現場被不適當地提起,當他人試圖指出這裡存在著一個不適當性,批評者卻被進一步地貼上「恐性」的標籤,此事幾乎讓人
對懸置的713現場有了概念性的神遊:所以性侵案當事人,在彼時也是這樣被質問與強迫她去面對這言之咄咄、擲地有聲的情慾流動可能性嗎?當她傷口正炙,拒
絕進入這種面對時,也是有人這樣對她貼上恐性、性汙名的標籤嗎?
此事最可怕與粗暴之處,透過這一場小小的虛假交鋒,昭然若揭。而若是眾人此概念性的神遊是誤會大了,夏林清真的不要透過自己的敘事,來澄清這個誤會嗎?
飄移的原點,迷霧之河
在一片奇霧中,另有一件需要被特別指認、正在發生中的事,則是關於「事件原點」的挪移,與受害者角色的競逐。
夏林清口中「錯誤的遊戲」,預設了來者皆是有心人。她不願意返回真正的事件原點,對她(以及民陣諸君)來說,事件的原點是今年的5月29日,事件的起始,是朱同學公開發文,至於在今年5月29日之前,性侵受害人經歷了什麼?朱同學經歷了什麼?環繞於性侵案件中的師生共同經歷了什麼?他們顯不在意。朱同學對事發經過的敘述,被簡化為沒有根據(或根據可疑)的指控,(從某日夏林清回應楊索之超展開的CIA例子可以看出:當某人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揭露自我傷口,並給出一個完整的背景故事,等待回應,對他們來說,卻只不過是像隨意指控一個人是特務那樣「隨意而沒有根據且荒誕無稽」。)而也只有透過戮力把原點位置挪移,所謂網路判官們的含血噴人才能成立,所謂人們根據不可靠的指控對夏砍殺,才能成立。
對公共性的追索,被個人化為對夏林清的追打。對校園性侵案件的處理程序的質疑,被拉扯為對於國家與校園官方之外「第三條路徑」的否定。不看前事、一手抹去從去年6月28日性侵案發生、到今年5月29日朱同學公開事件當中的全部原委,以及消滅討論這些原委的正當性與重要性,終於將夏林清推上一個宛如從斷裂時空之湖中冉冉現身的純潔受害者,一個完美無瑕卻遭學生惡意指控的老師,她沒有前因,也沒有需要面對的過去,萬事萬物從她被扔那第一顆石頭的那一刻,才開始誕生。
朝向公共評論者的公評:權與責
透過這樣定錨點的偷換,夏林清成功搶奪了受害者的位置,而正與她彼時告誡受侵害女學生的:「我不要聽一個受害者的(故事)版本」相映成詭,夏除了受害者故事之外,什麼都不願意說。召喚受害情結,在此成為一種向內的情感凝聚力量,一如護家盟同樣會反覆強化其「信仰受挫」也是一種真實的傷害,夏與她的民陣小夥伴們開始基於這樣「真實的傷害」訴求外界,在根據朱同學文本批評夏林清以前,應該先回頭檢查朱同學文本中的可疑處;無奈的是,也許受限於論述能力與邏輯的低落,他們提出的可疑處,都並不可疑。而回頭檢查朱同學的文本,也卻正好不是任何一旁觀者應負的義務。朱與夏,夏與朱,要如何核對出一個兩造都能接受的真實,那是兩造都得提出自己故事的版本之後,才有可能做到的,人們所應為,一直都只是站在公共性的追求上籲請夏提出她的版本,並對兩造版本保持開放與善意;所謂論者的責任,到此為止。不該有人因為評論了夏林清,而自動有了為她洗刷冤屈的義務:眾評論者與夏林清之間,事實上不存在著實質的論罪與責罰關係。設若評論公共議題,意味著自動進入法官角色,並接續此前提,再更進一步自動有了兩端追索的義務,那麼大量的公共論述恐皆須歸零重驗。
我們如何評論政治人物的言行?我們如何在有限的資料中提出對公共政策的看法?基於有限的資料、做出對於事件的點評,算是「不負責任」嗎?而基於一方的指控,籲請另一方基於公共利益做出回答,也算是「有罪推論」嗎?在這些受限的現實條件中,公共評論與籲請可以(並且長期以來被接受為)是一種對於權力傾斜的平衡,而不是制裁;而論者的善意與開放,在此無從證偽,恰恰是要等待另一方的敘事坦然亮相,才有素材足以針對評論者提起一個新的檢查。
夏林清是受害者嗎?那麼朱同學、巫同學在承接那些對待與言語傷害的時候,是受害者嗎?那麼楊索等論者被癡纏追咬,是受害者嗎?迷霧森林三十天,我們看到有
越來越多組受害人浮現,但過去一年真正的風景,卻褪在這樣的霧中即將滅於無形。隨之將埋葬覆滅的,更不是一起校園性侵案件的塵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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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da Chou:輔大心理系性侵事件全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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