唸大學的時候,藝術系的老師總是問我們:「你作品的觀眾是誰?」當時心裡好震驚,不是就是你嗎?現場還有我們兩個看不見的存在?難道現場有鬼還是什麼嗎?以至於每次老師問這問題的時候,我都覺得很詭異,心裡想是不是老師給什麼東西附身了,只好怯生生的抖抖回答:「(觀眾是)你...你啊。」每次老師的臉色都很難看。他一定覺得遇到鬼。我也覺得我遇到鬼。
經過幾次失敗的溝通後,老師換了一個說法:「這件作品,你心目中的觀眾是誰?他們會說什麼?」我大概懂了,這是一種技巧,幫助我們完善作品的技巧。開始運用這種技巧的時候,內心有個很熟悉又很奇怪的感覺,心裡有些原本模糊的聲音開始清楚,而且越來越大聲。
那個聲音是我爸,怒吼著你怎麼做的那麼差,你就是不夠好,不是一個好創作者。這些話在我心裡轉動無數次,即使不想作品的時候也會浮現,讓我感覺很煩躁,但揮之不去,甚至進入生活每件事之中。你就是不夠好,才會考這麼差。不夠好,才會不懂。不好,你,就是個失敗的人。究竟是我不好所以我才失敗,或是因為我失敗所以我是個不好的人,我當時已經分不出來了。總之,我感覺很不好。
我試圖去隔離那些聲音,但我發現我做不到。我只能在那些聲音出來的時候,力圖保持外表的鎮靜。壓抑,早已是我的第二本能。我甚至學會了在那些聲音出現蹤跡之前,我就保持壓抑的狀態,那就像是撐著一顆水球不要破一樣,不要流露,也不要感受。
那樣的狀態我維持了很久,即使畢業之後也一直延續。老師要我們招喚觀眾在心裡,但我招喚了什麼,我一點都不清楚。我只知道有種異常的熟悉感,就像是我之前每天在做的一樣。小時候在奶媽家,孤獨的時候,想像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跟他說話,他會安慰你。他會告訴你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裡。需要的時候,他就會出現。等著你,和你說話。
度過漫長的等待,回到家後,那雙眼睛變得實際了,雖然沒有很喜歡我,但是真實的。為了讓他們開心,我也學會時時將他們的眼睛放在心裡,想著我做這個會讓他們高興嗎,做那個會讓他們不高興嗎。這個心意是很真誠的,但我總是覺得我缺了什麼。
父親時而是藝術家,時而是作家,我就是他寫作的題材。當陌生的客人指著我說你就是那個老三,文章裡你怎麼樣怎麼樣的時候,我告訴陌生的客人那裡面的不是我,我和父親的生活與關係不是那樣的,他們的眼神變了,尷尬,不信任,但很快又變回原本的樣子,略過這段對話。
我是他們期待的作品。當我不是的時候,我就失去他們正視我的價值。如果我想被正視,我必須陪著父親說謊。但我不想。因為除了這些陌生的眼睛之外,還有一雙眼睛在等著我。是奶媽家的吉米,唯一愛過我的牧羊犬家人,在等著我回家和他一起生活。如果承認父親的謊言,就等於殺死我和他的回憶,這是我不願做的事。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是件作品,被放在舞台上,而且,是假的。
真實的我,總是在等待,等待,等待愛的降臨,理解並安撫我的悲傷。我沒有放棄過這個希望,但這希望被擱置太久,以至於真實與虛假都是個沈重的負擔。最後我只能選擇遺忘。
多年以後,我再與太太說起過往遺失的回憶,那是在三歲左右,假期我從奶媽家被接回家。窗外是耀眼的藍天,裡面則是個陌生的「家」。奶媽說,我媽媽不要我了,我是奶媽家的小孩。我恨透了奶媽跟這句話,但我沒有能力否認,因為我就是被逼迫著要和奶媽住一起。即使有機會回到家,我也很害怕這句話是真的。我只是這個家不要的小孩。
但那天父親異常的溫和,他帶著我做手抄紙,將紙貼在牆角風乾。我弄破了紙,哭了出來,父親安慰我沒有關係,又把紙黏了回去。最後一張張紙用線穿了起來,變成一本我小小手掌大的正方形小簿子。父親說這是給我畫畫用的。那天我真的好快樂。那個小小的簿子不只證明他們是在意我的,而且證明我是父親和母親的孩子。
那是一本空白的簿子,給我畫畫用的,但我一直捨不得畫。在奶媽家是沒有紙可以畫畫的,這本畫完,就沒了。這本小簿子,就一直藏在玩具箱的最底層。在我的記憶的最底層。
畫畫,對我是什麼?創作,對我是什麼?有很長一段時間,它等同於我存在的價值。我時常恐懼當我的創作沒有價值,我就是個沒有價值的人。當我與太太說完那段回憶後,我才釐清一件事:我害怕我的創作沒被肯定,就像是我害怕我是奶媽家的小孩。當時的我,只有透過那本小小的簿子,肯定我對父母的愛,肯定我是他們的孩子。那小小孩子的希望與恐懼深刻的綁在一起,以至於無法分辨自己與作品的不同。
創作,對我而言就是一件這麼深刻的事。
如同《美麗境界》中John Nash破解他多來的難題:眼前出現一個會說話的陌生生命體時,想分辨他是不是幻覺時,只需問問身邊存在的好人:「他,是真的嗎?」可愛的學生給他一個笑容,「是真的喔!」然後他的生命齒輪就繼續運轉。
我跟太太說起許多深刻而費解的回憶,我常問太太:「我的感覺,是真的嗎?」太太會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告訴我:「是真的喔!辛苦你了。」
那些虛擬觀眾的聲音不是別人,是我的一部分,是我對愛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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