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9日 星期四

自殺的意念

我想談論自己曾經對自殺有過的感受與經驗。

自殺是我難以向他人坦承的意念,除了文化中貶低這樣的意圖外,我也被教導自殺會帶給別人麻煩。自殺成為一件無法坦承討論的想法,對有自殺念頭的人以及不希望看見自殺的人都更加孤立無援。在沒有選擇、沒人知道、沒有援助的狀態下,長期封閉與孤立的環境加深「一切都不可能」的信念,讓受虐者覺得改變痛苦的現狀唯一的選項是放棄生命。有些受虐者在很小的時候就曾經嘗試過這樣選項。我在三歲時曾經放棄進食,因為我覺得我父母遺棄了我,我無法脫離受侵害的環境。我失戀時也曾萌生這樣的念頭,放棄生命、放棄生活、放棄一切的人際關係,想要遠離被拋棄的感受。

當生命遭遇重大困難,我們無力改變現況,絕望的感受成為某種難以承受的痛苦,容易讓我們產生結束生命的想法,但這樣的想法並非根源於想要結束生命上,而在於想要結束內心覺得無法承受的痛苦。當我因痛苦的感受而萌生自殺的念頭時,我會陷入根本的兩難:我想結束痛苦,但我不想死。受虐的兒童未曾被教導如何去面對挫折與困難,也沒空間與時間讓他們嘗試。受虐兒學會在惡劣的環境生存。成年後他們有時會無法意識到,自己已是決定自己生活的主導者,面對挫折時(尤其是情感上的),會依然感受到每個選擇都代表隱藏著生存的危機與難以承受的痛苦(即使旁人看起來沒到那麼嚴重)。累積的壓力會讓受虐者難以承受,迫切的希望能結束這一切。

生存的意志是存在的。熬過受虐的倖存者,生存意志是堅強的。但未曾被釐清、理解與釋放的痛苦容易讓倖存者自我懷疑並感到脆弱。面對想活下去的意志,我會對自己有想自殺的念頭而感到說不出口的羞恥,而這樣的羞恥,會讓原有的痛苦與覺得無人能理解、傾訴的感受更深。曾經因為失戀而感到失去希望,成年後第一次感到過往內心的空洞與痛苦無法掩飾,也無法迴避。當時我並不知道,壓抑痛苦只會讓痛苦延續。孤獨的成長環境也養成我將感受隱藏在內心深處。當我感到無法再承受時,我已經覺得任何人都無法了解我的痛苦,也無法解決我痛苦的處境。想要放棄,放棄一切的可能性,只希望內心的空洞與痛苦能減輕。看著天花板,想著是否放棄生命,空洞的感覺是否也會跟著消失。我又想著,在放棄生命之前,我尚未試過所有可能。最後我放棄再去控制與麻痺自己的痛苦,躺在地板上,去感覺那份空洞。當眼淚流下來的時候,我感覺到輕鬆一點,雖然身體感受的痛苦依然是滿溢的。然後我沉沉睡去。我感到飢餓醒來,對痛苦與空洞的困境雖然沒有解決,但我依然起身去尋找食物。

當時我不理解情緒的作用。情緒最重要的是流動,當它充滿我們內在時,最好的方法是讓它宣洩出來。流動最簡單而有效的方法,是找信賴的對象傾訴。通常長期受虐的倖存者沒有這樣的經驗,他們被教導所有感受都是自己的錯誤與責任,有感受、有情緒都是錯的,都帶給照顧者麻煩。否定、忽略、淡化、麻痺自己的情感是有效的策略,是受虐兒童非常時期所用的非常手段。成長生存的困難銘刻為日後生存的信念,這樣的習慣造成倖存者成人後在情感溝通上嚴重的困難。例如,當時的我內心深信,說是沒用的,沒有人會聽見,也沒有人會理解。我也深信哭是懦弱的,因為我是這樣被教導的。我想當勇敢的人克服困境。克服困境就等於要承擔與隱藏所有痛苦。傳統文化上要求男性不能哭,要承擔,造成許多僵化的男性形象讓男性在遭遇壓力與困境時選擇沉默與隱藏,而不是向重要的人述說感受,讓感受流動。成年人也常為自己流淚而感到羞恥。這種僵化的信念,通常讓倖存者陷入更深的困境。

當時我沒有意識到的是,當我放棄抵抗與壓抑痛苦時,也同時放棄了這些僵化的自我形象,讓滿溢的情緒溢出我的眼眶,眼淚可以流下,稍微平復當時的感受。但我還是沒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當時的感受,我還是為我當時曾有想輕生的念頭而感到羞恥,覺得自己不夠堅強。現在的我,學會諒解自己過去的困難,也學著向我信任的人說出我的感受。雖然仍有感到艱辛的時候,但我找對了方向,情感得以流動,我便知道感受如同暴風雨,會來也會去,生命不只風雨,也有陽光。

通常有很多痛苦感受的人執著於尋找一個方法快速減輕痛苦的感受,例如酒精及藥物,但究其根本的方法,是去理解這個感受的來源,並接納這個感受是自己的一部分。說來簡單,但需要很多時間和安全與穩定的空間。我會建議試著先從找身邊的朋友說說自己的感受開始。有時沒有這樣的對象時,專業的助人者或精神科也是一個選項。不要害怕別人的眼光,求助並非軟弱,而是為找到更多生命的韌性。找到覺得適合自己的方式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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