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7日 星期二

「第16屆高中生寒假人文及社會科學營」講稿:性侵帶來的痛:透過述說、書寫與社會連結的復原之路


電影《你的名字。》男女主角交換身體,超越時空分享人生中無法言喻的生命感受,但卻記不起對方的名字。如同夢境一樣,夢裡深刻的情感與回憶,醒來時卻不復記憶。這部電影不斷重複傳達同一個感受:感到有重要的事卻想不起來。這樣的敘述十分貼近人在創傷事件中所留下來的情感記憶。在Van der Volk著作《Body Keeps Score》裡,提到一個探討創傷記憶的研究。研究裡紀錄一家醫院急診室裡12-14歲女性被性侵害的案例,並在十多年後再次訪談當事人對當時事件發生時的感受。在研究約有三分之一的人無法記起當時曾經受過性侵害,並對整個事件完全遺忘。

記憶喪失是創傷事件中的常會出現的後果,這樣的現象也發生在我身上。許多人常在整個成長歷程中遺忘自己受過的嚴重傷害,在二、三十年後,創傷的記憶再到內心裡。這是我們的內心在對我們呼喚,我們必須面對它。

在面對創傷之前,我們要先理解它運作的方式與它遺留下來的現象。當我們面對危機時,會產生腎上腺素。有過這樣經歷的人,會在身體裡留下一些特殊的感受。例如整個人充滿力量好像要飛起來,或是感到眼前時間變慢,好像電影一樣。有時會對危機中所經歷的視覺或感官上的記憶異常敏銳與細膩。有過這樣經歷的人,通常很難忘記這樣的感受與感官上所留下的記憶。

兒童虐待的案例中,常會面臨長時間的危機狀態。人在長時間的危機狀態中,內在系統會不勝負荷,最終崩潰。在生存遭受威脅與崩潰的狀態之下,一般人與世界所謂「正常」的連結,也完全失去原有的意義。一般人可以和父母保持親密的情感關係,但面對性侵、暴力、忽略虐待自己小孩的父母,小孩必須在極端的生存的條件中,衍生出極端的生存策略。這不是小孩的錯,這絕對是成人的錯。但無論如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小孩在面對後果,而不是傷害他們的成人。這是創傷事件中最殘酷的一點。創傷事件有結束的時候,但對當事人而言,創傷的回憶卻會不斷重演。

精神的傷害雖不如身體的傷害是可見,但依然對身體造成長遠的影響。許多人會產生許多無法解釋的身心症狀,例如頭痛、過敏、胃痛或免疫系統失調等。有些人會經常做惡夢,為固定的出現的惡夢所困擾。有些人則常出現記憶混亂、喪失的狀況。榮格說,我們的內在是精神上的實體,讓我覺得很安慰,因為他肯定了這些傷害的存在。雖然我們無法眼睛看見這些傷害,但這些傷害每天都實際的影響著我們。

以棍子做為一個象徵物為例,A可能曾經被棍子痛打,所以他看見或聽到棍子就發抖。B可能曾經用棍子打人,所以他喜歡用棍子顯示自己的權威。C可能在生存危機中用棍子保護過自己,所以他隨身會攜帶著棍子,才會有安全感。對於A、B、C而言,三個人對棍子的感受都不同,但並沒有哪一個人的感受比起另一個人更「正常」,重點在於他們個人的經歷。創傷也是,我們需要了解的,是人背後的故事。

在兒童虐待中,我們知道較明顯的可分辨出的行為有性侵、性剝削與暴力。有些較隱微不容易發現的虐待,例如忽略與情緒虐待。許多遭受虐待的兒童,都會受到複合形式的虐待。他/她可能會遭受性侵,同時也被暴力威脅,而且常被餓肚子。也可能衣食無缺,但沒有人知道他/她曾經遭受性侵害。在我自己的經歷裡,我經歷了不同形式的虐待。我在三歲的時候被放在奶媽家,奶媽家有四個人性侵我,並威脅我不能說,說出去他們會殺死我。我獨自面對這些性侵我,並控制我生活的人,我感到被遺棄而且非常的絕望。我父母對於我的恐懼與哭喊沒有理會,我自己一個人面對這樣的生活三年,直到五歲才回到家裡。

我一直到34歲,才向父母以外的人,也就是我太太第一次說起這些回憶。訴說的過程是非常痛苦與緩慢的,還好我太太是個很有愛心與耐心的人,因為有她的鼓勵,我才有勇氣重新面對這些痛苦的回憶。因為憶起這些痛苦,所以我決定要去面對與處理。所以我重新向我的家人說起整個性侵害發生的經過。我父母對我的傷害永遠是冷處理,這是我人生的痛,孩時的我無法處理這種痛苦,但成人的我決定要好好面對。然後我在Facebook上面公開我的經歷,還好我有一群很好的朋友圈,他們給我很正向的鼓勵與情感上的支持。接著是蘋果日報的人間異語專欄來採訪。起初我有很多擔憂,對別人怎麼看待我,但FB的經驗讓我多了一些勇氣,我想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遇過這樣的事,我應該好好說清楚,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其他受過傷的人。後來我決定要將這些痛苦的經驗與感受寫成文字,我寫成部落格《給安娜的信》。感謝有心的寶瓶出版社社長朱亞君看見,所以出版了關於我童年受虐的回憶與尋求復原的歷程《不再沉默》。

兒童虐待有許多性質是特殊的,例如兒童受虐的時間有時是非常漫長的,漫長到受害的人無法察覺自己所受到的傷害,因為這些傷害佈滿在整個人生的時間軸裡,難以細細分辨。另外家庭的空間通常也是封閉而隱密的,所以很難有其他人見證到施虐的經過。社會對兒童虐待的認識也是重要的,我們過去也曾經經歷過打小孩沒什麼的年代,但今天我們無論聽見或看見小孩有受虐的跡象,我們每個成人都有責任以113通報,保護小孩免於虐待。如同電影《驚爆焦點》所說,養育一個小孩需要整個村子,虐待一個孩子也需要整個村子。面對虐待,孩子是非常孤獨的。他們無法改變大環境的殘酷,最終只能改變內在,試圖將痛苦與哀傷遺忘、隔離或視為理所當然,這是他們一生的痛。

情緒的發展是小孩成長的核心,也是兒童大腦發展的核心。腦部正常的運作,是透過感官接收訊號,經過情感與理智上的運作,最後得到一個反應。但受創的小孩,面對囚禁、威嚇、恐懼與暴力等生存的威脅,被迫困在某種隱密的困境之中。某些訊號會觸發他們創傷的反應,有時沒有外界因素也會發生這樣的反應。理解創傷所帶來的後遺症,有助於我們敏銳的知道受傷的朋友正在處於甚麼樣的狀況,例如受創後的身心症狀、壓抑、遺忘或記憶混亂,有時會經歷嚴重的創傷情境重演。短時間內我們可能不會知道這些傷害背後真正的經歷,但我們至少可以理解,在這些傷害背後,有深刻的原因。

回應這樣的痛苦並不容易,需要一定程度的支持。我們會需要安全與穩定的空間去讓受傷的朋友感受到身體上的安全。我們也需要支持的人際網路,讓受傷的朋友感覺到連結。分享、訴說與連結是重要的,人可以透過連結感到安撫。一起與信任的對象重新檢視自己的內在價值。許多受虐的孩子都深信自己不應該活著、不應該被愛,這些痛苦與哀傷都是自己的錯。我們必須堅定而溫柔的告訴受傷的朋友,這並非他們的錯,而是傷害他們的人的錯。

最後我會建議受傷的朋友,積極尋求幫助。在不同的狀況下,需要的幫助會不一樣。無論是113、心理諮商或精神科,不要害怕嘗試。我自己分享我覺得對我有效的方式:寫作。寫作需要一點時間和堅持,但它有助於處理我們情感的矛盾,讓曾經壓抑的話說出來,幫助我們統整自我,並創造新的迴路。受傷的人時常會困在自己的雙重迴路裡,例如知道打小孩是不對的,但對於自己小時候遭受的暴力對待就會合理化為管教。我們必須面對這種內在的雙重價值,才能處理這種衝突所帶來的痛苦。口語上的分享與交流是有效的,再說一次,聽見自己再敘述一次,並得到另一個人的理解與見證,會幫助自己面對這些未曾表露過的恐懼與痛苦。寫作也是,當你看見自己寫下的話,感官迴路會刺激自己面對過去恐懼而無法控制的情境,並給自己一個新的機會,統整自我。傷害雖然是痛苦的,但我們是可以治癒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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